当货币可编程时,收益犹如“病毒”
在金融体系的长期叙事中,人们习惯性地将“货币”“基础设施”与“分配机制”视作三个独立层次。美元是美元,银行是银行,支付网络是支付网络——这种划分让复杂体系显得更可理解,也更易于治理。然而,这种区隔从未真正存在。货币的意义始终与流通它的系统密不可分,而流通系统又总是由掌握其使用权的主体所控制。每一次资金在系统中流动,控制者都会从中提取利润,只是这种提取被巧妙地隐匿在制度与叙事的表层之下。
过去十年里,加密货币的崛起并非模糊了这些界限,而是揭示了这些界限的虚幻。金融世界开始意识到:货币、基础设施与权力分配,本质上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外观。
幻觉的破裂:从利率开始
这一幻觉的破裂源于一个看似普通的变量——利率。传统银行储蓄账户的年利率仅为0.4%,而由相同国债支持的稳定币却能产生4%至5%的收益。这种巨大差异让人们开始重新思考货币的结构性不公。银行之所以能长期维持微薄利息,并非因为运营成本高,而是因为它同时控制了资金与分配渠道。利差留在银行账上,仅此而已。
区块链技术的出现使这一层层利润结构变得透明:发行方创造货币,区块链转移货币,平台分发货币。人们第一次能够看到并定价这些层级。当投资者意识到无论哪个环节被外包,利润都会流失时,逻辑的结论便是:掌控所有层面。
这正是当前加密行业的真实景象——所有机构都在重建架构,唯恐失去主导地位。
稳定币利润的重分配
在过去数年里,稳定币市场似乎由Tether与Circle牢牢主导。两者通过USDT与USDC占据了超过九成的市场份额。它们的商业模式极其简单:将客户资金投入国债,年化收益约4%-5%,但不向持有人支付任何利息。2024年,Tether实现130亿美元利润,Circle营收达17亿美元。
但问题来了:如果这些收益被分配给稳定币持有人,会发生什么?
自2024年底以来,收益型稳定币的市场份额增长了两倍,市值超过140亿美元,占整个稳定币市场的6%以上。摩根大通的分析预测,这一比例可能在未来几年攀升至50%。这意味着,原本属于发行方的利差收益,正逐步被“可编程货币”的逻辑重新分配。
对银行而言,这一趋势构成了实质性威胁。美国财政部估计,若允许有息稳定币合法流通,银行体系可能失去高达6.6万亿美元的存款。渣打银行则指出,新兴市场银行在未来三年内或流失1万亿美元资金。对于通胀严重的国家而言,稳定币早已不是投机工具,而是一种防御性储蓄手段。
《GENIUS法案》与监管博弈
面对挑战,银行业选择了最传统的防御方式——立法。2025年7月,美国通过《GENIUS法案》,明确禁止稳定币发行方向持有人支付任何形式的利息。
然而,法律留下了一个漏洞:虽然发行方被禁止支付利息,但中介机构并未被涵盖其中。Circle迅速找到突破口——它与Coinbase达成收益分享协议,由Coinbase向用户发放“USDC奖励”。形式上,收益来源于Coinbase;实质上,这笔资金来自USDC储备产生的利息。
这一模式在短时间内蔓延开来。PayPal通过与Paxos的合作,为PYUSD用户提供类似的余额奖励。银行政策研究所对此强烈反对,呼吁国会进一步立法,以封堵“间接支付利息”的漏洞。但在监管灰区完全厘清之前,这种“合法收益分配”的模式仍在扩大。
护城河的崩塌与自主发行潮
Tether与Circle长期依赖的护城河是流动性与网络效应。然而,这一优势正在被侵蚀。2024年3月,两者合计市场份额为91.6%;到2025年底已降至86%,并持续下降。
原因之一在于发行成本的骤降。过去,发行白标稳定币意味着高昂的合规与托管费用,而如今,Anchorage、Brale、M0、Agora、Bridge等平台已将这一过程标准化。任何交易所、钱包或DeFi协议都可以轻松发行自有稳定币,并将利差收益内部化。
Phantom推出的Phantom Cash、Hyperliquid的USDH、以及MetaMask与Bridge合作的mUSD,都是这一趋势的代表。尤其是MetaMask,将稳定币直接整合进钱包生态,实现链上支付与借记卡功能,为用户带来可持续收益。
与此同时,Paxos主导的“全球美元网络”(Global Dollar Network)也在形成,成员包括Robinhood、Kraken、Anchorage、Galaxy与Bullish等主要机构。
垂直整合的新时代
这一轮稳定币革新并非单向过程。加密协议希望掌控货币层,而稳定币发行方则试图反向整合区块链层。
Circle构建的Arc链与跨链协议CCTP,标志着其从稳定币发行商向结算网络提供者的转型。Tether随后推出专为支付优化的Layer1链Plasma,实现零手续费、超高速稳定币转账,并掌握跨链流动性。
这种趋势的极致体现是Stripe。年交易额超过1.05万亿美元的支付巨头,没有选择在以太坊或Solana上构建,而是推出了自有链Tempo,并整合Bridge与Privy,形成从发行、结算到托管的完整闭环架构。
Stripe的举动揭示了一个事实:掌控资金流的同时,也是在掌控基础设施与准入机制。货币、系统与权力的边界,从一开始就不存在。
结语:重建的不是系统,而是支配结构
在乐观者看来,这场“货币可编程化”的浪潮可能带来更公平的竞争与更透明的收益分配。十几个垂直整合架构并存,或许比单一寡头更有利于创新。
但悲观者认为,历史的轨迹正在以更高效率重演:赢家依然是那些最快完成垄断重构的机构,而非真正拥有更先进技术或更合理模型的创新者。
无论结果如何,那层关于“货币独立于系统”的幻觉,已经永远消失。接下来的十年,人类将验证一个根本命题——当货币变得可编程,控制权是否也终将被重新定义。